转眼快四月了，这三个月闲得心里发虚。生活中少了文字，确切地说是颇费一番思量的文字创作，就只剩下庸俗乏味的外壳。虽然我几乎一日都未断过写字。三个月，16k本2厘米左右厚的日记本已写去了三分之二。但手写的日记条理凌乱，字迹潦草，不讲究词句章法，将来或会耐着性子翻读也未必。我在日记里很少对日常点滴的记录，多的是情绪的宣泄，所以它连日记账也谈不上，我似乎对单调的重复总难有长久保持的定力。比如我想在日记里寻找上月月经的日期，我也确信记录过，可面对满纸的鬼画符，也只好望而却步。日记于我或许更类似厕纸的功用。当那些流过我心底的念头决定，非得经过有形的固化，才能发挥自我约束的作用，我就求助于日记。但在文字里发誓多了，威力大减，书写渐渐演变为自演自欺自我麻木的工具。文字之神圣，当惜字如金，一量泛滥则堕入虚妄。人类自有文字起，借助文字来认识世界，也是经由文字隔阂了世界，隔阂了自己。
许是年龄渐长的缘故，我已不喜欢将内心的隐秘坦陈人前。我觉得将内心的沉重、不快、猜忌、龌龊等等有悖于社会和谐友善表相的念头公示于人，就如同在人群中祼身行走，是不礼貌，违反社会公德的。我们能展示给人群的应是一些轻盈的、赏心悦目的，令人艳羡轻叹，继而产生幻想，并在幻想中获得满足感的东西。然而总是投人所好，像个小丑在舞台上卖力夸张地表演，永远隔着厚厚的面具，又觉得违背了文字的道德，文字是用来解释、描述心灵的图景，它不是停留上嘴唇上的语言表演。
我也怀疑，我的内心是否还有沉重、深邃的思索。我生活在轻盈中，我也沉迷于追逐一些轻盈而精美，转瞬厌倦，需不断更新来保持新鲜感的物质生活。而我似乎不擅长描写自然轻盈之美。我无能描写，是因为我耽于形式上的满足，未能沉醉其中，观赏它、爱悦它、生产它、创造它。
有人对我说，中年，是人生转变的节点。我对“节点”二字的理解是，人到中年，进取心淡了，生活节奏放慢，拥有大把的时光和悠游的心境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。但也有可能，因为过于充分的自由，使我们耽于安逸，逃避艰难，渐渐地蜕变为终日只思茶饭、儿孙的凡夫俗子。都说人与人的区别，在于其对闲暇时间的安排。那人与人最终的区别，就应不是少年、青壮年，而是中老年。因为中年以前，人大多都在按社会既定的模式下拼搏，被一种外在的生活推动、主宰。唯从中年开始，人才得以安定下来，外在生活停止扩张，或人为意愿地缩小，那这多出来的时间、空间如何打发。最丰满的人生，当然是用内在的精神生活日积月累地填充。一个人若停止社会活动的增长，又不及时填充精神世界，那就只剩下纯动物界的行走了。
这也是我重新动笔的原因。我数度想放弃写作。因为我发现我在文字上天分不足，或者我在别的方面比如书法、绘画上的天分高得多，尽管我从没认真学过，仅凭儿时的经验。我是否值得在文字上花费那么多的气力和时间。我知道很多事不能用值不值得来衡量，比如亲情、爱、动物机能的新陈代谢。吃喝拉撒多么琐碎的事，我们值不值得非得天天去做，想必没有人问这样的问题。文字断断续续跟随我有十年之久，它已经根植为一种心理需要。书写流畅的日子，沉静饱满，疏离自身、亲善世界。一旦远离文字，那无所依恃的自我又突显出来，与外围世界不断发生着摩擦，目光集聚在肉身的疼痛，而看不到世界完整的风景。
我曾经十分渴望，能像专业作家一样，每天有固定时间，又最好是上午写作。写作这桩心事就不会背负一整天。夜晚是用来放松的，听音乐，轻阅读，瑜伽、泡脚，香甜入梦。年轻时拼体力拼灵感。而中年以后，随环境心境地转变，精神张力松懈，在拼劲和灵感上都心有余而力不足。记得村上春树说过：“写作恐怕不能算是健康的营生。所谓的艺术行为，最初的缘起都含有不健康的、反社会的要素。”但此种身体里的不健康的毒素，需要肉体的活力凌驾其上，才能释放出惊艳之美，一旦人老色衰，肉体无力承受起毒素的折腾，渴望安定，又无法安定于任何一种规矩时，这股创作的活力就熄灭了。任何惊艳的事物都如焰火，难以持久。一个作家，要维持长久的写作，或许就该在中年即将到来之际，像村上春树一样首先养成健康的生活规律。
最近，我又捧起“洁尘”。都说，她是中国读书读得最大的女作家。我曾嘲笑她，读书读得最多，说来说去也还是杜拉斯、张爱玲一些小女人。现在想来，读一些轻浅的书，谈谈爱情生活也挺好。社会、政治已离我很远。她写花、写美食、写书、写美食，这一切不是和我目前的生活很贴合吗？
去年，我的人生走了一段小岔路，但很快回归原位。这段岔路也未白走，它为我创造了理想的生活条件。而我若不好好享受上午的写作时间，是不是太辜负自己了呢？写吧，慢慢地写，一天五百、一千字.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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